2019年9月，紐約。一場屬於台灣品牌Cross For God的時裝秀正在上演。這場秀由Art Hearts Fashion主辦，是紐約時裝週期間的其中一個大型獨立展演平台。在Cross For God的服裝秀後台，一片井然有序的混亂中，創辦人高秀娟正為她的首次紐約大秀做最後準備。
當第一個模特兒踏上伸展台，強烈的音樂與充滿哥德風格的視覺立刻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。這不是一場溫和的、點到為止的設計展演，而是一次風格鮮明的世界觀輸出。高秀娟在訪談中回憶，當一套套暗黑、中性、剪裁俐落的服裝，特別是一件以硬派迷彩面料製成的晚禮服壓軸登場時，她聽見了台下那最真實的反應。
「他們倒抽了一口氣。」她說。
秀後，無數的驚嘆湧向這位來自台灣的設計師：「哇，妳是來自於哪裡？」這是她收到最多的驚嘆。許多人以為她來自日本，因為那份設計中的精準與匠心，很難與他們印象中以美食和廟會聞名的台灣連結。
這不僅僅是一場成功的秀，更像一場蓄謀已久的宣告。宣告者，是品牌創辦人高秀娟。她用這場秀，將自己過去20年的人生——那些隱晦的傷痛、非典型的學習、深夜的禱告與孤獨的堅持——一次性地呈現在世界的眼前。要讀懂她的設計，必須先讀懂她的人生。
這趟含金量極高的紐約旅程，其起點，卻不在設計桌上，而在更私密、更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裡。當被問及如何將虛無的「禱告」轉化為實體的服裝時，高秀娟的描述近乎神秘。
「我常常工作到一半，一個影像會很強烈地、直接打到我腦海裡面。」她說，「我會立刻放下手邊所有事，馬上去拿紙筆，趕快把它畫下來，因為我很怕我會忘記。」
她的創作，是一場與神性的對話。靈感來源不是時尚雜誌，而是現代基督教詩歌、中世紀的古老畫作，以及她花費無數時間瘋狂研究的符號學。對她而言，《聖經》是「世界上最厲害的設計書」，因為裡面蘊藏著取之不盡的符號、故事與人性原型。
有時，訊息會以更直接的方式顯現。她曾為了一個設計，腦中不斷浮現與「三」相關的意象，甚至在一天內於不同場合看見十次「33」這個數字。在基督教傳統中，33歲是耶穌完成其塵世使命、復活升天的年齡，因此「33」常被視為一個帶有神聖肯定與應許的記號。這種外人看來近乎玄妙的經歷，卻是她設計流程中堅實的一環。她會透過禱告，反覆確認這個「影像」是否真的是上帝希望她去傳達的訊息。
但這份「天啟」並非捷徑。從一個腦海中的3D立體影像，到一件可以被觸摸、穿上的衣服，中間是無數次艱辛的實踐。「其實我常常設計出很多東西，是沒有辦法執行的。」即便她成功研發出獨一無二的印花布料，這塊被大陸工廠老師傅起初斷言「沒辦法做」的布，背後是長達半年的研究與無數次的失敗。
對高秀娟而言，每一季的設計，都不是一場對流行趨勢的追逐，而是一次深刻的靈性探索。她分享，有一季的靈感來自《詩篇91篇》，談的是「在神翅膀蔭下的保護」。為了詮釋那份安全感與力量，那一季她做了大量羽毛元素，也用軍綠、灰黑等色彩，打造出「信心戰袍」的視覺感。「我們不是做給人看的，是做給神看的。」她說。
另一季，她的主題是「破碎中的光」，設計靈感則更為私人，直接來自她過去婚變、創傷的經歷。她大膽地使用拼接、不規則的破布、以及刻意不收邊的剪裁，對她來說，這不僅是設計手法，更是一種宣言，一種對「不完美也是美」的擁抱。她甚至做過一套「審判與赦免」系列，用左邊的黑色代表罪，右邊的白色代表恩典，中間用一道紅色的拉鍊象徵耶穌的寶血，將神學概念具象化為一件可穿戴的藝術品。
「每次我在講秀前禱告，都哭到不能自己。這些不是衣服，是信息。」她說。她不只想做「穿在身上的信仰」，她想做的是「穿上就能得著釋放」的作品。
高秀娟之所以能將那些腦中的奇異影像付諸實現，源於她那條極不尋常的成長路徑。她並非服裝設計科班出身，這張白紙，反而成了她最大的優勢。
「我姐姐以前是讀服裝設計科的，」她回憶道，「因為家裡給她讀了，我就沒有機會了。」然而，命運自有安排。姐姐的許多功課，實際上都是她在幫忙完成；姐姐的教科書，她也拿來自己通讀。家裡的人台、縫紉機，成了她最早的夥伴。她從小為芭比娃娃做衣服的興趣，在此刻找到了實踐的土壤。
她的履歷，就是一部台灣娛樂時尚的發展史。她從秀場助理做起，跟著台灣第一代名模推手凱渥的資深妝髮師跑遍全台，兩個人扛下一場又一場的大秀。在一次秀導忘了帶重要顏料的危機中，她急中生智，用雙面膠帶在模特兒臉上貼出線條，效果竟比手繪更驚豔。這種「被訓練到要這麼的機動性」，是她在學校裡永遠學不到的實戰課。
之後，她進入了當時如日中天的TVBS電視台，從助理一路做到造型組組長，包攬了「三金」（金馬、金曲、金鐘）典禮、跨年晚會等所有大型活動的造型。在此期間，她的歷練極其嚴苛，例如香港的總編輯只丟給她五張圖，就要她憑空創作出時裝；雅詩蘭黛的香水廣告，客戶也只給她一個包裝，就要她變出一件衣服。她甚至在競爭中脫穎而出，接下保時捷（Porsche）的案子，以新款跑車為主題設計服裝。
「我所有工作經驗，給了我一個人生最好的服裝設計課，上了20年。」高秀娟總結道。這20年，不僅讓她學會了應對挑戰，更讓她沉澱出自己獨特的審美哲學。這套哲學的核心，源自她對男裝的痴迷。
「我是女生，但我好愛男裝，不是不愛女裝，是玩膩了。」她坦言，「所以我開始瘋狂研究男裝的版型，我大概維持了三年都在買男裝，逛到我女兒都求我不要再去逛男裝店了。」
正是這份熱愛，讓她在創立品牌之初，就確立了最核心的風格。「我知道要做這個品牌，所以我研究了很久的男版和女版要如何混在一起，所以造就了Cross For God男女生穿同一套就有不同的味道的版型。」她認為，能夠懂得穿男裝的女人，品味通常都很好，因為她們清楚自己不需要靠緊身來展現體態，依舊充滿自信。
這份對中性風格的堅持，最終也與她的信仰完美契合。「男女融合，你穿上什麼，它就是什麼，不會搶走你的個人特質，卻又能展現出你不同的一面。」她說，「就像這個信仰，它並不會綁住你，其實當你真正的認識祂，你才會開始真正的認識自己，並且更喜歡自己，這也是Cross For God品牌最特別的地方。」
然而，在她專業能力臻於巔峰的同時，她的個人生活卻墜入谷底。她經歷了一段「還蠻痛苦的」婚姻，最終以離婚收場。為了取回孩子的監護權，她不惜對簿公堂，打了一場艱辛的官司。那段日子，是她生命的絕對黑夜。
光，總在最黑暗時透進來。高秀娟的現任先生，一位知名的攝影師，也是她工作上認識多年的夥伴。他們雖然合作無數，卻從未私下交談過一句。他一直默默觀察著這個工作時非常認真、收工後轉身就走的獨立女性。
「後來是他知道我離婚的時候，自己鼓起勇氣，跑來跟我家電話。」這個看似突然的舉動，背後是長久的關注。他們的第一次約會，是他邀請她去看他叔叔——台灣攝影大師林炳存——在華山的攝影展。這段緣分，奇妙而溫暖，也成了她走出人生低谷後，最堅實的後盾。
看透了服裝產業的殘酷，高秀娟從沒想過要自創品牌。「我認識很多品牌都收了，也認識很多新銳設計師早就收到不知道哪裡去。」她笑著說，「每個朋友都說我瘋了。」
那為什麼還要投入這個「一點都不好玩的遊戲」？答案，是一個奉獻的誓言——為了報答神治癒父母的病痛。「我是因為感謝上帝，祂救回了我爸媽。那是一個很大的奇蹟跟見證，我才答應了祂，要把祂賜給我的這個天分奉獻出來。」
2014年，Cross For God品牌的誕生，不是一個商業決策，而是一個出於愛的承諾。然而，挑戰才剛開始。品牌草創初期，與她合作的平面設計師夥伴因現實考量而退出，這對極度依賴他的高秀娟是巨大打擊，「那時候真的想放棄了。」
但她沒有退縮，反而覺得這更像是上帝對她個人的呼召。她開始畫下來、開始找人打樣，開始找布料廠、找車縫廠。「我記得很清楚，第一次自己去找打樣師傅的時候，他看我畫的圖，沉默很久說：妳確定這個做得出來？」她笑著說，那時候什麼都不會，只能靠直覺、靠禱告、靠膽子硬撐。
緊接著，她感受到一個強烈的「靈性指引」，告訴她「要去日本」。在台灣官方單位表示沒有組團參展的情況下，她毅然決然地解除了自己的定存，抱著「背水一戰」的決心，獨自帶著助理，飛往東京。
這一役，成了品牌的轉捩點。在東京的展會上，一位傲慢卻極具才華的義大利高訂設計師，被她那件耗時半年研發的獨特布料服裝所吸引。儘管初次接觸充滿火藥味，對方最終還是被她的設計徹底征服，不僅高價買下作品，更在他擁有46萬粉絲的Instagram上大力推薦。
更關鍵的是，好萊塢展示間（Showroom）「The Archives & Showroom」的品牌發掘者也在東京的展場上悄悄注意到了她。他們沒有留下名片，卻在日後透過管道聯繫上她，為Cross For God打開了通往美國市場的大門——這一切，都始於那個看似不理性的「背水一戰」。
如果說信仰是她的拯救，那設計就是她自我療癒的過程。高秀娟從來不避諱談自己過去的傷。「我曾經被否定、被背叛，也曾經想過自我了斷。」是創作，讓她一次次被修補。在設計過程中，她重新連結自己與上帝，也與自己的生命重新和解。
她說，有一次設計一件關於「悔改」的披風，整件用了大量的破布縫補而成。她邊做邊哭，因為在那些看似無用的碎布上，她看見了自己曾經的不堪與軟弱。「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被用來做美的事物。原來神可以用我這種人。」她將這些不堪與軟弱，毫不保留地注入布料與剪裁之中。對她而言，承認自己的不完美，才是通往完整的唯一路徑。
最終，服裝對她來說，早已不是時尚，而是禱告的延伸、信仰的語言、療癒的方式。「我的設計，不是作品，是見證。」她如此定義。
當Cross For God初登場時，質疑的聲音從未停歇，甚至有些來自基督徒群體，他們擔心她是在「消費上帝」。「我一開始也會怕，」高秀娟坦言，「但後來想清楚了。我不是要做『所有人都買單』的衣服，我是要做有使命的衣服。」
她逐漸明白，這份「不討好市場」的堅持，恰恰是品牌最堅實的護城河。在快時尚巨頭席捲全球的時代，「獨特性」與「故事性」才是獨立設計師唯一的生存之道。她建立起一套反其道而行的經營哲學：她不受季節限制，夏天照賣大衣；她堅持不外借服飾給名人，以確保顧客買到的都是全新的；她的實體店採預約制，極度隱密，篩選真正懂得欣賞的客人。
「你應該要自己建立一套，是讓你的顧客來追你才對，不是你去追市場。」這是她20年實戰經驗得出的結論。
從東京、好萊塢到紐約，高秀娟彷彿走在一條神所鋪設的快車道上。但她心中，卻有著「深深的孤獨感」。
「開創者永遠都是孤獨的，因為我要去做的事情是沒有人做過的。」她說。這種孤獨，體現在她與政府申請產學合作補助時，因模式太新而被質疑的無奈；也體現在她看著台灣許多極具天賦的設計師，因缺乏國際管道而被困在島嶼的惋惜。
現在的她，想得更遠。紐約的成功，對她而言最大的意義，是「讓我知道了整套遊戲規則」。她想做的，是「傳承」。她深知自己今日能站上國際舞台，是站在許多前輩開創的道路上；而她也期許自己的堅持，能為後來的台灣設計師們，點亮一盞接力的微光。
她將生命的苦難、工作的累積與深刻的信仰，全部融鑄於品牌之中。品牌名稱中的「十字架」，不僅是宗教符號，也象徵著她人生中真實背負過的、沉重的十字架。這場從台北後巷工作室到紐約伸展台的征途，是一場漫長的信仰聖戰，而高秀娟，是那位身披自己所造鎧甲的，孤獨而虔誠的戰士。
採訪攝影：BeautiMode 照片提供：Cross For Go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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